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山海经·大荒北经》
重庆的厚重雾霾和骤然降温的隆冬,着实让人难忍。定了圣诞节去悉尼的机票,因着各色事由沓至,一再改期。直到新历2月,嗓子沙哑到无人能闻及我的言语,索性拎起行李即刻出发。
平日里苦寻超脱时空之法、欲穿越六合之表,忽然间可以乔装成哑女去旅行,算得妙宗。不用惦记旁的,也不被旁的惦记。
飞到悉尼我可以只是个旁观者,如同一粒有记忆的泡沫。不,要做泡沫索性连记忆都不要。学苏格拉底那只快乐的小猪,也许它早就体悟到人性之外的旨趣。
悉尼的烈日驱散我心底的寒气,即刻换下开司米套头衫和牛仔裤,否则一定汗流浃背。
穿了白色亚麻衬衫、米色短裤,随便在歌剧院旁边找个露天咖啡店,戴上墨镜安坐,静心观看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歌剧院远观与近看截然不同,且不说它着实难以描述的奇怪形状,单说颜色,远看时一定说是白色,近看一定说它不是白色。走得越近,盯得越久,就越能让人遗忘它在心中坚不可摧的印象。无数次,我恍惚于它真切的长相。如同那些我们最习以为常或最难取舍的,都适合走远一点或靠近一些。我们总想要看清全貌,而一切事物或许从来就没有全貌。
喜欢居住在歌剧院附近的海鸥,如果没有它们在空中忙碌,恐怕这雄伟气派的建筑会了无生趣,让人以为面对的只是一副静止不动的画。海鸥日复一日享受人类为讨好它们献上的美食却不知自己也在经年累月中充当着人类的摄影道具。它们眼中,美得纷繁复杂又令人窒息的歌剧院会是个什么样子?
海鸥在我面前昂然踱步,当镜头对准时,又瞬间飞往遥不可及的天空。我想要体会古人所指超脱于“四时之外”“六合之表”,我想要超越自己的维度看清歌剧院,是不是要先变成一只海鸥?
理性重如一头大象,驱动它的却是感性,职业思维让我被看见的一面极其理性,而真实的我有很浓重且分裂的对美的敏感和对绚丽生活的肆姿眷爱。法律工作者的理性动力,除了研习新颁布的法条,顶重要的还需有很多感性的燃料。
工作日的艺术馆,人少而画多,既然做了哑女,眼睛就得忙。端坐的一幅幅画,我爱流连其间,好似与画者们在谈一场场交错时空的恋爱。常常惊叹东西方艺术家对时空的理解与处理手法之不同,导致我们文艺底色甚至精神世界如此迥异。西人的画作多追寻空间感,其具象表达的衍生即便可以扩散到无限之中,仍有形可感。而东方的艺术则常常对时间给予最敦实地遮掩或最含蓄地揭露,画作上能够闻到时间的香味,细寻它却无影无踪。中国画无不是充斥着对四时之外的向往,而六合之表也从来不见文人梦寐之驻留。类似我们法科生按部就班的理性,实则没有人能逃脱诗与远方的感性。
我如此神往山海经中的若木花,她是一种活在四时之外的不朽神花,能将时间凝固,将春光留住,令无数渴求超脱的人为之踏破铁鞋。但奇怪我无论走到哪里,心下惦记却只有自己花坛里普通的茶花与紫珠,也许她们才令我有真切的满足。
又或许,真正的四时之外就在四时之内,既然时光从不凝固,每朵拼命绽放的小花都是自己的若木。所谓超脱便是认真将当下的一帧定格在生命中。假若时光凝固,也只可能在我能感应的光阴中,过去与未来便是虚无,历史与承诺也不相干。
明天很重要,那是对明天而言。
“我在”的每时每刻都无需证明我在,因而,我,自在。
亦或“心有若木便得若木”?
写到这里已经傍晚,该做晚饭了。我从寒冬穿越至炎夏,对古人而言大抵已算得“达四时之外、越六合之表”了吧?可此刻,这年三十儿,这除夕,照例还是要做顿家乡的麻辣火锅,无论在重庆或是澳洲。
2024年2月9日
除夕夜于布里斯班